大巧若拙

常和词友在一起讨论什么才是好的歌词,各人的看法不一。就我对歌词的审美而言,好歌词的定义并没有绝对的标准,因为歌词的风格有多种多样,有的高雅,有的清俗,有的诗意浓郁,有的朦胧多彩,有的文化涵蕴丰厚,有的构思巧妙别致,有的富有地方特色,有的含有深刻哲理……但不管怎么写,展示什么风格,我觉得只要写得好,读着有味,谱了曲好听,受众听了或读了感到舒心怡情,有文学美和音乐美的双重享受,就是好歌词。这里面还有个问题,即受众是不同的,年轻人和老年人,学生和工人,农民和大学教授……不同生存环境、不同知识结构的人对歌词的欣赏会不同。但也有的歌词,受到不同阶层不同群体的人的普遍喜受,因为在人类的美学欣赏中,有个性,也有共性。

记得一个评论家说过这样的话:词远不止只有几种写法,曲远不止只有几种谱法,歌远不止只有几种唱法。就这三句,已足够我们品悟再三,这正说明在音乐文学中,不要生搬熟仿,要从实际出发,酌情理解,乐山乐水,见仁见智。

如果有人非要问我你最喜欢什么风格的歌词,我会说,我最偏爱的是那种朴素的洗尽铅华的随意写来带有自然美的歌词,它们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有一种天然成趣的美,其创作技巧已达到无技巧的境界。这种境界正应了老子说的“大巧若拙”的辩证哲理。

回顾中国的诗词史,唐宋时期是高峰。被誉为诗仙、诗圣的李白、杜甫,还有白居易,他们的诗作大多清新自然,雅俗共赏。李白的一首《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大白话一般,却流传了一代又一代,朝野吟诵,妇孺皆知。有时想,这么朴实无华的四句诗何以会千古传吟,成为经典?这真值得我们深思,我觉得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诗写得自然,朴素,天然去雕饰,不仅好懂,而且有味。细品,这四句诗中,有多少乡愁乡情亲情相思在里面哦!还有孟浩然的那首《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堪称是写春景的绝唱,也是属于这种朴实无华的诗的经典。杜甫的三吏、三别,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等都是读之好懂、品之有味的佳作。据传,宋朝柳永的词,凡有井水处,就有人歌吟,足见他的词倍受老百姓的喜爱。女词人李清照的词虽然词风婉约,但却流畅自然,新奇瑰丽,她用典不多,却善于把巿井俗语融入词中,读来音节和谐,流转如珠,也可列入清新、自然、朴素、易懂的词的范畴。

品读古人的这些佳词妙句,我有一个突出的感受,就是这些诗句不会是作者刻意写出来的,而是像泉水一样从诗人内心的深处自然而然地流出来的,因饱含着作者的真情实感,所以读来才能感动我们,引发我们的共鸣。

有人说,简单才是艺术,朴素才是艺术,我觉得这话有一定道理。

我在任卫新老师的博客中看到过一段话,感触颇深,他说:“记得一位老诗人说过文人的笔是写不过民歌的,我一直记得这句话”。我对任老师的这段话曾思忖良久。

民歌的美就在于它的朴素自然真情真切,它来自生活的底层,是从劳动人民的生产、生活中自然而然的产生的。这类优秀的民歌太多了,各地都有,如江苏的《茉莉花》,陕西的《走西口》、《兰花花》、青海的《半个月亮爬上来》、江西的《十送红军》等等。民歌中也有良莠不齐的现象,有些民歌是需要经过作家的艺术加工才可成为精品的,如加工的不当,就走味了,如加工的好,就更富有了艺术性。如王洛宾老师加工整理的一些新疆民歌就是典范。在这里,我不妨列举乔羽老师编剧的《刘三姐》中的一些歌词来进行赏析。请听:

唱山歌来,

这边唱来那边合。

山歌好比春江水,

不怕滩险弯又多。

就这么四句,也可以说是三句半,却叫宋祖英等歌手唱的百听不厌,当然,这里面有个音乐旋律美的问题,但再美再好听的旋律,歌词不美也是不耐听的。这几句词太朴素太简单了,它是表现爱唱山歌的姑娘小伙们一种与歌为伴的生活,这边唱来那边合,这一句有画面有笑声也有爱憎在里面,而把山歌比喻作日日夜夜流不尽的春江水也是很贴切形象的,“不怕滩险弯又多”,为什么要这样写呢?那险滩,那九曲十八弯,一定是有象征吧。是谁要扼杀劳动人民自由的歌声?而劳动人民的歌声却又是扼杀不住的。这四句词有太多的东西值得我们联想和品味。但它写的却又是这么的简单和朴素。

下面这一段歌词就更具体地表现姑娘小伙们的生活情趣了:

刘三姐: 

心想唱歌就唱歌,

心想打鱼就下河,

你拿竹篙我拿网,

随你撑到哪条河。 

众男声:

什么水面打跟斗,

什么水面起高楼,

什么水面撑阳伞,

什么水面共白头。 

刘三姐:

鸭子水面打跟斗,

大船水面起高楼,

荷叶水面撑阳伞,

鸳鸯水面共白头。 

众男声:

什么结果抱娘颈,

什么结果一条心,

什么结果抱梳子,

什么结果披鱼鳞。 

刘三姐: 

木瓜结果抱娘颈,

香蕉结果一条心,

柚子结果抱梳子,

菠萝结果披鱼鳞。 

众男声:

什么有咀不讲话,

什么无嘴闹喳喳,

什么有脚不走路,

什么无脚走千家。 

刘三姐:

菩萨有咀不讲话

铜锣无嘴闹喳喳,

财主有脚不走路,

铜钱无脚走千家。

形象地比喻,生动地描述,一问一答地唱,真是太有情趣了。这民歌体的歌词,我想一定是乔羽老师从广西刘三姐的故乡流传的大量的民歌中,进行选择取舍提炼加工的。它和欣赏诗人的新诗味道截然不同。请问诗人们的诗有这么形象妥贴的比喻吗?有这么生动盎然的情趣吗?有这么质朴无华的语言吗?有这么原汁原味的韵致吗?值得敬慕的是乔羽老师把这些民歌进行了二度创作,竟一点没走味,没走形,愈加精彩了,真不愧是大手笔。

我一直认为,当代歌词的发展,一定要从中国的古典诗词和中国的民歌中汲取营养,当然,也要向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新诗学习。这样的范例可以举很多,在许多优秀的歌词中都能读到。这里不妨也举几个例子。

如陈哲作词、苏越作曲、杭天琪唱的《黄土高坡》: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大风(四季风)从坡上刮过

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八百年还是一万年)

都是我的歌 我的歌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日头从坡上走过

照着我的窑洞

晒着我的胳膊

还有我的牛跟着我

……

这首歌的歌词我觉得有一种原生态的民歌风味,却又是用通俗歌曲的演唱方式唱的,它曾一度飞遍中国的城市乡村,大街小巷,影响了一代人。听这首歌,心中有一种很沧桑的感觉。我特别喜欢这几句:“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日头从坡上走过/照着我的窑洞/晒着我的胳膊/还有我的牛跟着我……”这真是一幅西部黄土高原绝美的油画,太阳,黄土高坡,窑洞,牛,牛前走着的光着脊梁抑或是穿着坎肩露着胳膊的“我”,歌曲让我感受到一种苍茫、一种悠远、一种空旷、一种艰难,一种崇高,让我想到我们这个民族在黄土高原上祖祖辈辈繁衍的历史,想到一种生存意识、一种生命意识,一种天地之间的大美……我觉得这种朴素自然的歌词要比那些描写风花雪月的缠绵悱恻的形容词堆砌的歌词要美的多。

乔羽是从古典诗词和民歌中汲取营养打造属于自己个性特色的歌词大家,我听郭兰英演唱他作词的《人说山西好风光》,总是百听不厌。那些词句写的朴素自然随意,真好像信手拈来,却又韵味无穷。

人说山西好风光

地肥水美五谷香

左手一指太行山

右手一指是吕梁

站在那高处往上一望

你看那汾河的水呀

哗啦啦啦流过我的小村旁

杏花村里开杏花

儿女正当好年华

男儿不怕千般苦

女儿能绣万种花

人有那志气永不老

你看那白发的婆婆

挺起了腰板也像那十七八

也许有人会说,这词看着写的好像也没啥特别好的,一般会写词的都能上来。我说你写不出来的,你能写出“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吗?你能写出“人有那志气永不老/你看那白发的婆婆/挺起了腰板也像那十七八”吗?很难写的呀! 写到这里,我想说,朴素自然、天然去雕饰是一种高水平高境界的审美观,但朴素自然绝不是浅显和低俗,不会是那种直白的寡淡的读着味同嚼蜡的歌词。朴素自然美的歌词,要像乔羽说的“寓深刻于浅显,寓隐约于明朗,寓曲折于直白,寓文于野,寓雅于俗”。一如我上面举的两个例子,其歌词有我们品味不尽的情致。

纵观当今词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百花竞艳,五彩缤纷。各种风格各种形式的歌词应有尽有,这显示了我们民族文化的繁荣,音乐事业的昌盛。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中国的文化正在随着经济走向全球一体化而在发生裂变。音乐也不例外。在西方文化和港台音乐的冲击下,流行歌曲铺天盖地,异军突起,这种出现在音乐领域的裂变常让我们感到有些困惑,我们有时会问:中国的音乐到底向何处去?当代歌词该怎么写?在这里,我想说,我们要沉住气,要坚信历史是割不断的,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思想及其文化心理结构,决定了我们不可能成为西方式的。我们可以汲取外来的优秀的文化因素,来丰富美化提升我们的文化品位,却不能连根带土地拔出来归附西方。有个评论家说:“外在的力量会对人的文化思想及其文化心理等产生作用,但是,不可能发生彻底地根本性的改变。这正如一句歌词说的那样: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这个心不仅仅是对于祖国的眷恋,还应当是中国式的文化思想与精神心理”。我觉得这话说的很深刻。我们可以接纳八面来风,但我们不可也不会丢失中国文化的根。我之所以崇尚朴素自然的歌词作品,是缘于这种民族风格、民族气派的歌词植根在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土壤中,它和歌词的母体《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是一脉相承的。